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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世悲歌——两汉社会的精神风貌
2009-11-27 11:06:07 阅读数:

 

刘  蓉

     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风貌,而任何时代人们的精神风貌都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,两汉社会也是如此。汉人喜好歌舞,任侠重名。恩仇必报,富于积极进取精神,具有高度的事业心、责任心和自尊心。有的学者据此认为,汉代人们的精神风貌可以用“生气勃勃”四个字来概括。汉代社会也确实具有这样一种蓬勃的生命力,那种饱满、昂扬的生命状态会让我们立刻想到汉画像石中的车马图: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。庄严的威仪,滚滚向前的车轮,奔腾嘶鸣的骏马。凝视着每一幅车马图,你都能感受到汉人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”的雄心,感受到汉人“万里觅封侯”的豪情,能隐约看到汉家健儿沙场驰骋扬起的冲天烟尘。难怪车马图被誉为“汉代精神的体现”。

      但是,“生气勃勃”只是汉代人精神风貌的一个方面。这些体现汉代精神的车马图,这些昂扬奋进的车马,却大多是出现在墓葬中,它们以凝固、永恒的姿态在无边的黑暗中奔腾前行。今生已矣,而彼岸的世界遥不可及。车马图,其实在意味深长地暗示我们,在汉代人渴求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的另一面,还有另一重精神世界,这个世界与“生气勃勃”无关,它慷慨悲凉,充满了痛楚和无奈!

      要了解汉人的这一精神世界,我们需要触及汉人的心灵深处,需要借助那些“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”的诗,因为,汉人的歌诗里隐藏着他们最敏感柔弱的心。

      汉家从立国起似乎就笼罩着一层阴霾。《史记•高祖本纪》载:“高祖还归,过沛,留。置酒沛宫,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。发沛中儿,得百二十人,教之歌。酒酣,高祖击筑,自为歌诗曰:‘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。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’令儿皆和习之。高祖乃起舞,慷慨伤怀,泣数行下。”

      在吟唱这首著名的《大风歌》时,刘邦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。生命即将走到尽头,他的心中早已没有了“马上得天下”的得意,也没有了衣锦荣归的喜悦。是的,秦末群雄逐鹿中,刘邦是胜利者。那位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的西楚霸王只能在被围垓下时慷慨悲歌:“时不利兮骓不逝,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”英雄末路的缠绵呜咽,足令所有人为之动容。只是谁能料到,作为胜利者,刘邦面对戚夫人的无奈,却也一如项羽当年面对虞姬。吕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,太子羽翼已丰,不可动摇.他所喜欢的戚夫人和赵王如意正在走向可预知的毁灭,任楚舞曼妙也无法阻挡悲惨命运的到来。而他只能空白悲叹:“鸿鹄高飞,一举千里。羽翮已就,横绝四海。横绝四海,又可奈何!虽有缯缴,将安所施?”

      家事如此。国事又将如何?一种深深的忧虑此刻攫住了他的心。群雄扫灭了,可是有谁能为汉家守卫四方呢?刘邦同垓下的项羽一样,只有无可奈何的酸楚和悲凉。他唱《大风歌》的时候,心里是不是闪过了韩信、彭越等“猛士”的身影,是不是闪过了戚夫人、赵王如意的身影,我们不得而知,但这首壮阔中蕴藉无限感伤的《大风歌》,却似乎为汉代社会定下了悲凉的基调。

      他的后代,武帝刘彻也有一首脍炙人口的《秋风辞》:

      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。泛楼船兮济汾河,横中流兮扬素波。萧鼓鸣兮发棹歌,欢乐极兮哀情多,少壮几时兮奈老何!

      汉武帝一生可谓辉煌至极,北却匈奴,开通西域,罢黜百家……哪一件事情都是可圈可点,影响深远。在他的引领下,汉代社会达到了极盛。但就是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,同样是满怀的“哀情”。他的悲哀源自佳人不再的惆怅,源自人生易老的感慨。他能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,却不能挽留住那位倾国倾城佳人的生命,也不能让自己天长地久。

      帝王们的伤感或许可以被他们的功业所冲淡,普通臣民却只能不折不扣地承受一切。帝王功业里既闪耀着卫青、霍去病等名将的辉煌,同时也浸透着很多人的失意悲伤。飞将军李广终究未能封侯,他的孙子李陵的命运则更加不堪。那场由司马迁为我们描述的惨烈的战斗,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深深的创痛和耻辱:

      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,深践戎马之地,足历王庭,垂饵虎口,横挑强胡,仰亿万之师,与单于连战十馀日,所杀过当。虏救死扶伤不给,毡裘之君长咸震怖,乃悉征左右贤王,举引弓之民,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,矢尽道穷,救兵不至,士卒死伤如积。然李陵一呼劳军,士无不起,躬流涕,沫血饮泣,张空拳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敌。(《报任安书》)

      李陵兵败而降,他的家人被族诛,无有孑遗。因为不同缘由而同在匈奴的苏武与李陵成了朋友,两个汉家的游子得以在匈奴相会。不同的是,苏武持节牧羊,历经险阻而终能回到汉土。他的苦辛与忠诚得到了回报。苏武在汉昭帝即位后被单于放还。他将接受汉家给他的崇高荣誉。李陵为苏武置酒相贺并送行,借机向苏武表达了自己的心志:

      今足下还归,扬名于匈奴,功显于汉室,虽古竹帛所载,丹青所画,何以过子卿!陵虽驽怯,令汉且贳陵罪,全其老母,使得奋大辱之积志,庶几乎曹柯之盟,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。收族陵家,为世大戮,陵尚复何顾乎?已矣!令子卿知吾心耳。异域之人,一别长绝!陵起舞,歌曰:径万里兮度沙漠,为君将兮奋匈奴。路穷绝兮矢刃摧,士众灭兮名已陆。老母已死,虽欲报恩将安归?陵泣下数行,因与武诀。(《汉书•李广苏建传》)

      是的,李陵不可能回去了,他早已没有地方可回。李陵没有苏武那么幸运,他存活的身体已经成为“贱躯”,悲哀和痛楚注定要伴随他到生命的终点。苏武知道,虽然他自己可以荣归故里,但对朋友的理解和同情,对李陵无家可归的伤痛,仍使他“念子不能归,俯仰内伤心,泪下不可挥”。只是再多的眼泪也无法道尽心中的哀思,从此,“良友远别离,各在天一方”!

      飘零在“天一方”的还有汉家的女儿们。她们为帝国的长治久安承担了“和亲”的重任,她们无助的悲号也曾久久地在天边回荡:

    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,远托异国兮乌孙王。穹庐为室兮毡为墙,以肉为食兮酪为浆。居常思汉土兮心内伤,愿为黄鹄兮还故乡。

      这是十七岁的细君公主的《悲愁歌》。为了绥抚西域,切断匈奴与乌孙等国的联系,西汉政府与乌孙实行了和亲。《汉书•西域传》为我们记述了这首诗的背景:“元封中,遣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,以妻焉。昆莫年老,语言不通,公主悲愁,乃自为作歌。”细君公主一年后就死了,这首歌也就成了她的绝笔。想要成为鸿鹄太奢侈了,故乡遥不可及,命运注定了她只能夭亡在“天一方”,想回到故乡的愿望就算死后也不可能实现。她的悲愁伤痛都砌进了汉家辽阔的疆土。

      还有那位人们印象中坚强聪慧的昭君,其实也曾在出塞的路上呼父号母,声泪俱绝:“我独伊何,来往变常。翩翩之燕,远集西羌。高山峨峨,河水泱泱。父兮母兮,道里悠长。呜呼哀哉,忧心侧伤!”(王昭君《怨诗》)

      将帅士卒们在万里外开疆拓土,士人们奔走各地游学求仕,征夫役卒在漫漫的路途中运送转输。于是,离情别绪就成了这个坚强帝国伟岸的身躯里流动不息的泪水,柔弱得载不动一声声若隐若现的叹息。

      “十五从军征,八十始得归”(《古诗三首》);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馀里,各在天一涯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,人生就这样被界定了,漫长而空虚!其间可填充的能有什么?“枭骑战斗死,驽马徘徊鸣”(《战城南》);“青青河边草,绵绵思远道。远道不可思,宿昔梦见之。梦见在我旁,忽觉在他乡”(蔡邕《饮马长城窟行》);“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;“念当奉时役,去尔日遥远”,“一别怀万恨,起坐为不宁”(秦嘉《留郡贈妇诗》);“忧人不能寐,耿耿夜何长”,“感物怀所思,泣涕忽沾裳”(《伤歌行》);“悲歌可以当泣,远望可以当归。思念故乡,郁郁累累”(《悲歌》)。所有这些悲愁都是那么的真真切切,绵绵无期:

      秋风萧萧愁杀人,出亦愁。入亦愁。座中何人,谁不怀忧?令我白头。胡地多飙风,树木何修修。离家曰趋远,衣带日趋缓。心思不能言,肠中车轮转。(《古歌》)

      生死无常。生命如此短暂和脆弱!面对死亡,除了痛彻心肺的哀伤,人们其实只能是绝望而无助。“入门望爱子,妻妾向人悲。闻子不可见,日已潜光辉”。“生时不识父,死后知我谁?孤魂游穷暮,飘摇安所依”(孔融《杂诗》)?死亡只是令人毛骨悚然,“发纷纷兮填渠,骨籍籍兮亡居”(华容夫人《歌》);“驱车上东门,遥望郭北墓。白杨何萧萧,松柏夹广路。下有陈死人,杳杳即长暮。潜寐黄泉下,千载永不寤”,“出郭门直视,但见丘与坟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,生者只能用挽歌为死者送行。

 

      薤上露,何易晞!

      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!(《薤露歌》)    

 

      蒿里谁家地,聚敛魂魄无贤愚。

      鬼伯一何相催促,人命不得少踟蹰!(《蒿里曲》)

 

      汉代人尤其是西汉人,其生命之短促并不仅仅是战乱、疾疫和自然的生老病死造成的。其中有很多源于自杀。专制皇权的淫威,严酷的刑法,可以使包括王侯将相、后妃公主、宗室外戚在内的所有人统统立死不待,在屈辱和无奈中,他们只能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。汉人本对生命有着深深的眷恋,他们将自己的名字叫做延寿、延年、千秋、万年、长年、增寿、彭祖等等,希望永生不死地生活着;他们将锅灶粮囤、猪牛马圈一概搬人地下,幻想即便在死后的世界里也仍能继续生活。然而,死亡偏偏如影随形般紧跟着他们。在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面前,一切都变得那么现实,现实得没有一丝希望,我们所能听到的,只有时人悲凉的挽歌:

      欲久生兮无终,长不乐兮安穷!奉天期兮不得须臾.千里马兮驻待路。黄泉下兮幽深,人生要死,何为苦心!何用为乐心所喜。出入无惊为乐亟。蒿里召兮郭门阅,死不得取代庸,身自逝。(《汉书•武五子传》)

      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,太多的无奈绝望,汉代人的性格里不能不浸透了悲伤的因子,感叹生死无常,感叹人生易老。“四顾何茫茫。东风摇百草。所遇无故物,焉得不速老?盛衰各有时,立身苦不早。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”;“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尘”;“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”;“生年不满百,长怀千岁忧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。当离别、死亡和悲伤成为人们生存的背景而无处不在时,即便是带给人希望的爱情,在汉代人那里,也总是笼罩着或浓或淡的忧愁。鲜有欢快和甜蜜。

      “迢迢牵牛星,皎皎河汉女。纤纤擢素手,札札弄机杼。终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。河汉清且浅,相去复几许?盈盈一水间,脉脉不得语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,这是相近而不能达情的伤怀;“客从远方来,遗我一书札。上言长相思,下言久别离。置书怀袖中,三岁字不灭”,“相去万馀里,故人心尚尔。文彩双鸳鸯,裁为合欢被。著以长相思,缘以结不解”,“明月何皎皎.照我罗床帷。忧愁不能寐,揽衣起徘徊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,这是独守空房的相思;“茕茕白兔,东走西顾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”(窦玄妻《古怨歌》),“新裂齐纨素,皎洁如霜雪。裁成合欢扇,团团似明月。出人君怀袖。动摇微风发。常恐秋节至,凉飙夺炎热。弃捐箧笥中,恩情中道绝”(班婕好《怨歌行》),这是弃妇的悲怨;“同是被逼迫,君尔妾亦然。黄泉下相见.勿违今日言”(《孔雀东南飞》),这是生人作死别的怅恨!

      双重的精神世界共同铸就了汉人丰满的精神魅力。奔腾的车马载着汉人的壮志豪情,也载着他们的忧伤和痛楚。虽然结局总是被泪水淹没,但汉代的人们仍然在多舛的命运中顽强地寻找自己的归宿。他们的悲凉是慷慨壮阔的,他们的泪水是感天动地的,他们的痛楚是刻骨铭心的。汉世悲歌吟唱的正是那种在黑暗中寻求光明,在死亡中寻求永生的不朽精神!

 

(原文载《文史知识》2009年第9期)